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网站 2024-07-26
先说《背影》。这篇散文选入各种语文教材有七八十年了,历来的解释都是围绕“父慈子孝”,重点放在分析父亲如何把大学生的“我”当作“一个还得保护的孩子”,而孩子又怎样含蓄地表达了自己对父亲的深情与懊悔。全文共写了父亲的几次“背影”,以及每次“背影”的描写都有何作用,等等。这些分析有必要,但仍然是比较肤浅的。
《背影》的感人到底为什么?不是“父慈子孝”所能完全解释的,感人是因为触及了几乎很多人都亲历过的“父子冲突”,这是人类学与心理学要碰到的基本问题。作品中的“我”应当就是朱自清,他对父亲那么唠叨叮嘱不以为然,最终却又被父亲那“背影”所感动。这种感动是暗地里的,不想被父亲发现,因为此时看到父亲衰老的“背影”,发现父亲“老境颓唐”,想到父亲信中说的“大去之期不远”,“我”原来对父亲那种反感的态度突然逆转,产生了愧疚,懊悔自己不该“聪明过分了”。而儿子的感动与态度的变化,父亲也是毫无觉察的,他费劲地翻越铁道去买橘子,只是做完了自己认为该做的事,就“心里很轻松”了。
而这一切的背后,是曾经有过“父子冲突”,“我”对父亲的反感也是有原因的,不全是“不懂事”。有学者研究证实,朱自清的父亲因为纳妾,导致家庭矛盾,家道中落,要变卖典质。文章开头写“那年冬天,祖母死了,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,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”,“到徐州见着父亲,看见满院狼藉的东西,又想起祖母,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。”其实这里是有难言之隐的。《背影》所写“我”对父亲的不满,不仅仅是所谓青春期的“叛逆”。其实,《背影》写于1925年10月,之前朱自清就已经和父亲“和解”了。《背影》中也提到他接到父亲的信,得知父亲“膀子疼得厉害”,“大约离大去之期不远矣”,便“在晶莹的泪光中”想起父亲送他北上时的背影。可见朱自清是经历了与父亲的冲突与和解后产生懊悔,才写下《背影》的。他以这篇文章向父亲表达忏悔。
无论如何,血缘的父爱总是割不断的。有矛盾冲突,却又始终心心相连,这是多么令人动容的亲情啊!《背影》的特殊不是写一般的父子之爱,也不只是表明“孩子应当体谅父母”,而是写常见的亲人之间(尤其是父子)“爱”与“被爱”的隔膜。这正是这篇文章特别感人之处。
不久前听说有个调查,发现许多中学生不喜欢《背影》,理由是,父亲“违反交通规则,形象又很不潇洒”。这不是什么时代隔膜,而是学生根本没有读懂《背影》,可能语文教学停留于“父慈子孝”的表层解释,未能真正抓住《背影》最触动人的深层原因,也未能向学生讲清楚不能简单套用现实去理解文学作品的审美表达。
当然也有的教案是“过度阐释”,往什么“背影”所启悟的“死亡意识”上引导,那就偏离作品主题了。一篇成功的作品可以做各种不同的理解,但总也有基本的能形成共识的东西,特别是语文教学,还是要扣住基本的东西来讨论和学习。
散文家李广田说:“《背影》一篇,寥寥数十行,不过千五百言,它之所以能历久传诵而有感人至深的力量者 只是凭了它的老实,凭了其中所表达的真情。”
《背影》的艺术可以从多方面去分析,许多语文老师也都解说得头头是道。但有一点不要忽视:这篇散文没有采用朱自清通常喜欢的那种渲染和抒情,语言一洗铅华,回归朴素,干净细腻。语文教学应当重点讲析这种变化。
再说《荷塘月色》。
《荷塘月色》也是高中语文常选的课文,说得上家喻户晓。我住在清华大学附近,常见有旅游团去清华园看那一方荷塘,非常普通,可能大煞风景,让游客大失所望,“破坏”了原来学课文激起的向往。这就关系到一个美学问题——创造性的精神世界很难等同于现实,往往都是现实的想象、变形或升华。《荷塘月色》的确写得美,虽然内容有所“本事”,终究还是想象世界,是艺术境界。
我看过许多关于《荷塘月色》的教案,也听过一些名师的课,有所获益,但又总感觉不太到位。为什么?讲得太死,也是用“现实世界”去套,把功夫下在追索朱自清为何写这篇文章,当时是什么社会背景,1927年蒋介石背叛革命如何让作者内心“颇不宁静”,作者又如何抒发不满现实、渴望自由的复杂的感情,等等。然后重点就放在讲写景的手法,语言的典雅朴素、准确传神、善用叠字和通感,以及如何写景,等等,唯独没有抓住这篇作品最重要的内容——“独处”。
其实作品是有所提示的。开头写“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”,突然想起荷塘,就去了。那是“更加寂寞”,甚至“有些怕人”的夜游荷塘,和日间所见的种种景致几乎全不一样。所有的写景都是围绕这个寂寞的氛围。然而,一个人“背着手踱着”,“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,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,到了另一个世界里”。文中还特别提到:
我爱热闹,也爱冷静;爱群居,也爱独处。像今晚上,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,什么都可以想,什么都可以不想,便觉是个自由的人。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,一定要说的话,现在都可不理。这是独处的妙处,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。
其实不必给《荷塘月色》附加太多的“意义”,阅读这篇散文时让人感触最深的,并非“荷塘月色”之妙,而是那种暂时离开现实的“独处”之美。朱自清40多岁就当清华中文系教授,外人看来何等风光。可是翻阅朱自清的日记就知道,当时他的负担很重,教务的繁杂,人事的纠结,还有自家孩子多,经济拮据,当然,也会为“四一二”之后局势的变化忧心,他正陷于“中年危机”。这些烦扰,都可以从朱自清日记中得到印证。他写《荷塘月色》,其实主要是转移这种精神烦扰。写《荷塘月色》,设想自己能独自夜游荷塘,也是暂时的“放飞”自己。细想,渴求“独处”也属人之常情。《荷塘月色》表达的就是这种普通而可能隐蔽的感情。是人,生活中就必然有诸多“不自由”,若能摆脱纷扰与喧嚣,寻得一时的独处与安宁,那是多么美妙的享受! 正所谓“终日错错碎梦间,偷得浮生半日闲”。文学的想象不就具有这种转移和寄托的功能吗?
读沈从文的《边城》,像做个美妙的“白日梦”。而读《荷塘月色》,也可以说是来个“梦游清华园”吧。把握“独处”之美,才读得《荷塘月色》之精髓。如果太介意它的主题意义,把什么篇章手法弄得支离破碎,反而可能远离了这篇美文的本义。
中学语文教文学作品很注重引导学生了解作者的“原意”和作品的思想意义,而不注意激发学生审美想象,只能说是“半截子”的审美。像《荷塘月色》这样的作品,不一定非得寻求写作背景和作者的“原意”。不用管它什么写作背景,就让自己沉浸到作品之中,通过精神的“游历”,形成独特的理解与感受,也是一种收获。
这个世界太喧闹了,特别是孩子,所有时间都被老师和家长安排满了。他们根本没有任何“独处”和“发呆”的缝隙,天性被压抑,好奇心和想象力也大大弱减。让学生读《荷塘月色》,感悟朱自清的“中年危机”,是比较难,也不必要的。但往“独处”之美方面引导,学会文学阅读中的想象投入,体会冥想的魅力,倒是很有益处。顺便提及,文中写月夜荷塘的种种景致,其实并非典型的写景,而带有梦幻性质,只有用冥想去体会,发挥直觉思维和形象思维的能力,才是学习《荷塘月色》的正道。(作者:温儒敏)